抱着那捆干草走下去

凸凹

这是儿时的一段往事。

当时去上学,要走10多里的山路。学校的设施极简陋,桌椅均是石头砌的,住宿更没有条件,我们只好每天往返20里的山路。常常顶着晨星走、傍着晚月归,这对嗜睡的少年来说,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啊!

可是,父亲对我说:“山里的日子,哪一天不艰难呢?”

再难,也不能不上学。

这上学的路,夏日还好走:一早一晚的天都很亮堂,暑热中在山川里行走,正好享受一些川风的清凉。但一到冬天,便受罪了:川风刺骨,寒冷阴暗,手脚上的冻疮暗暗地淌血,真是咬着牙往前赶路——横竖就这一条路,哭也不顶用。

那日,做完值日,我走出校门,看了一眼天:天上没有星星,只有一层雾霭,黑黑的,像拉煤的马车漏撒了一路的煤灰。走到川口,迎面袭来一股暗风,听不到声音,却飕得人不敢张口。再走两步,身上的厚棉衣就倏地如纸一样薄了,好像风吹在光身子上。没多久,肉和骨头开始疼。此时的风,如长满针刺的舌头,不声不响地舔到身上,再猛地抽卷,将皮肉撕得生痛。

我感到有无数条这样的舌头在撕扯我。

突然,我的心里生出更深一层的恐惧。父亲说过,四肢冻僵了的人不能倒下去,一旦倒下去,便再也爬不起来了。千万不要跌倒啊!我虽心里很绝望,却不敢哭泣,因为眼泪会模糊了视线,会导致你跌倒,再也爬不起来。

战战兢兢往前走,只一个念头:不要跌倒,不,不许跌倒!

这个念头,给少年的我带来一重很大的压力。在这重压力面前,我感到自己是那么的弱小、孤单、无依无靠。爹娘呃,你们为什么都不来帮我呢?心里有一声微弱的呐喊。这时,多希望有一个怀抱,不是为了躲避寒冷,而是觅得些微的支持,不至于跌倒。

想到怀抱,心头便一阵颤抖。

四肢已经麻木,仍可机械地走下去,因为只要胸怀还温暖,心脏就依然会跳动。从记事起,便知道,人的胸怀是最不易被冻僵的,一如冬天里大葱的葱心。在厚厚的棉衣里,母亲给我缝了一个厚厚的棉肚兜。以往的冬日,再硬的老北风,都未感到怀里冷过,但今天,这股偷偷袭来的无声的风,已使我的胸怀感到了阵阵的刺痛。多么可怕啊,如果胸怀也冻麻木了,一切就完了。

的确需要一个胸怀!以胸怀温暖胸怀!

但此时,我的胸际像长出一排针,感到一种由里向外辐射的疼痛。不甘心地朝路边绝望地望了一眼,那颗微弱的心脏突然就跳了起来——

路边的斜坡上会是一捆干草吗?

一定是捆干草!

果然就是一捆干草!

把草抱进怀里的那一刻,我竟失声喊道:

“我一定可以活着回到家里了!”

我抱紧了干草,生怕被无声的风无情地刮走。脚下也似乎蹬牢了许多,能有力地一步一步朝前走。耳畔,草叶窸窣弄响,仿佛听到伙伴繁杂的细语,我不再感到孤单。继续走下去,胸际竟微微地热起来,于朦胧间,好像爹把我裹进他那穿着羊毛坎肩的胸前,努一努鼻子,果然嗅到一缕腥味儿,又像拱在娘那热烘烘的怀里,抽一抽鼻子,果然闻到一股乳香。

抱着那捆干草走下去,少年把自己救了……

从此以后,我就有了很强烈的干草情结。看到山草摇曳,我就莫名其妙地激动;看到麦草飘摇,我就情不自禁地流泪。而且,只要有人轻贱小草,我就本能地愤怒,不愿与之为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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抱着那捆干草走下去2025-05-27